千山同一月
        万户尽皆春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里无云万里天 
        春节回乡，和朋友聊起故乡的种种，缭起不可消磨的乡恋，于是重又提起萧丽红的那本《千江有水千江月》，怀恋起书中那一江清水，一天清月。
        萧丽红笔下的台南乡间，连取一片蟾蜍肝叶疗毒都不忘缝合伤口放回，以期其再生；七夕的汤圆要按一个给织女装眼泪的凹坑；端午包馨香的槐根末与小孩过生日时吃的一只鸡蛋和一只鸭蛋都是情深意重。在这般天地耳濡目染长大，贞观见到台北这样的大都市自然会生出“贫的不知安分，富的不知守身”的感慨。 
        贞观的成绩并不特别突出，而外公却这样为她辩解：“闺女是世界的源头，未来的国民之母，要她们读书、识字，原为的是明理，可是现时不少学校课业出众的，却是一点做人的道理也不知，若为了念出成绩，只教她争头抢前，一旦失去了做姑娘的许多本分，这就因小失大了。”正是天道远，人道弥耳。
        儿时的布袋镇给年少的贞观许多温暖的记忆，和表兄弟、妹一起玩耍、搓汤圆、阿嬷的故事……以至于后来六年的离乡读书仍是没有消磨掉她对于小镇的怀恋，“每次回乡，都不想再走，每次临走，又都是泪水流泅”。
        那一份乡恋，因交织着初恋的回忆更显温情脉脉。大家庭里来了个俊朗温润的男孩子——大信。淡然的相识，和布袋镇的夜晚和清晨一样安静，大信信中的一句“凤凰花原来这么好，我竟感觉与它前世已照面，今生又相逢”，借花言情，让那个年轻羞怯的贞观开始了内心的躁动。 
        但年轻女子总有着种种骄傲和矜持，相近情怯、情到深处的矛盾和自重，贞观只愿大信区别她与青儿的不同，正是大信题于赠书上、出自《礼记》的“敬慎重正而后亲之”之语。 
        贞观第一次赌气，故意拆穿大信在信中那个“不高明的比喻”，让他十天后才回过神来。第二次赌气，便是把大信赠予的信物全部寄还，还要不忘编个谎言呕他一次。意气用事，也使她最终明白，“年轻时就有这种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当做天一样大”。
        而那种骄傲和矜持终为大妗所化，明晓人生的无计较。大妗经历卅年的苦守活寡，却还能怀着一份对服侍落难丈夫的感恩之心而礼待二妻；因着曾经许下的心愿，出家长斋礼佛以还愿，也成全一对人世夫妻。贞观终有所感悟，觉贪嗔痴之三毒，念缘分之珍重，依旧感恩三生有幸与大妗的一次相遇相知。“所有大信给过的痛苦贞观都将在这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它还天、还地、还诸神。” 
        《千江有水千江月》的自传意味是过于浓厚的，以至于用小说的视角去看待或许会失之公平。萧丽红的本意大约也是以此书为自己那一段夭折的恋情画上句号，却依旧是心有不甘，便构建了一个桃花源式的、儒式诗礼兼备的大背景，以此展开符合古礼的爱情。 
        对比颠簸于沪港两大都会、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张爱玲；以华丽为表苍凉为里、冷感解构爱情童话的亦舒；来自台湾乡土的萧丽红和简媜笔调偏柔婉，但仍是执著言说着其对爱情信念及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往情深。同样是对“求不得”之爱情悲剧的言说，前者的无奈多缘于人性自身的缺陷，后者的遗憾则来自不可抗力的命运。
        同是命运的不可抗拒，传统中华文明在随着清王朝一同走向末路之际，正如长夜之残灯，风起旋灭；百年之老屋，雨压将倒。同为学贯中西之学者，严复从早年主张全盘西化到晚岁重趋复古，王国维同“劫尽变穷”之赤县神州“同命共尽”。及至今日，现实已经应了列文森所言：西学越是作为生活和权力的实际工具被接受，儒学便越是失去其“体”的地位。 
        当年马克思把古希腊人比作“正常的儿童”，业已“成龄”的现代人发现所有童话的肥皂泡都破灭后，又何尝没有废然思返之心。“不论世潮如何，人们似乎在找回自己精神的源头和出处后，才能真正快活。”这是萧丽红为《千江有水千江月》所作的注脚。而鲁迅先生“思想自由，则将来无论大潮如何，必能与为沆瀣矣”，或可作为此注脚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