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浣衣谣
□合肥市第三十八中学    王明园
母亲生在典型的重男轻女的农民家庭，长姐早亡，长兄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一直在外读书，不事农活，所以她早早地帮着父母挑起了家庭的重担。读乡小时，乡学的老先生总夸她悟性极高，是块读书的好料子。但家里正缺这个既懂事又能干的劳动力，即便乡学老先生多次上门来劝给母亲继续上学，外婆也没有答应。
在那个年代，在农村，女孩不值钱，前途更不值一提。但一颗优良的种子，在哪里，她都注定会开出最美的花朵。母亲十六七岁便出落得标致大方：肤白貌美，一双粗黑油亮的大辫子直垂腰际，体格苗条匀称；动作敏捷，学东西悟性极高……凭着这些优点，她在全乡那么多的女孩中被选在宣传队里演《红灯记》里的主角李铁梅。都说她把李铁梅演绝了，那动作、身形、气质，活脱脱就是现实版的李铁梅。
母亲那时正值妙龄，公社上下的大小伙子，很多都投来爱慕的眼神。这其中就有活跃在当时公社宣传舞台上能写会画的父亲。自从见了我的母亲，本来找对象眼光极高的父亲，一下子尘埃落定，遂以同学身份迂回辗转于舅家，展开了对母亲长达几年的追求。人们不明白一个农家姑娘，为什么对父亲这样的人才迟迟不肯应允。原来母亲认为父亲在公社太能干，太过亮眼，爱慕他的人太多，怕父亲因此成为一个心性肤浅的人。
其实母亲心里是仰视父亲的！最终父亲的真心打动了她。母亲在感情上，既矜持又质朴。一旦应允，她会用一生坚守和奉献来报答。
母亲自珍自爱，特爱干净。虽然劳作在土地上，但她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就连床单都洗得雪白。这让人想起《红楼梦》中宝钗的房间，被描述的像雪洞……像这样极度简素的女子，都是出类拔萃的：活得清明，通透，有颗慧心！有美德！虽然这样文化的词语和一个农妇联系不到一块，但母亲在我的心里就是这样。
她太爱洗衣服了！容不得家里丝毫的脏乱。无论干活干到多晚、多累，她都要将家收拾得干净整洁。然后像总结似的，把所有的脏衣服、脏鞋、脏袜子、脏抹布……都收拾到一起。待翌日一早，放一大盆热水，洗衣粉热热洒下，用手搅匀，然后一件件，内衣、外衣，有色的、无色的，分门别类，分步骤，极仔细地浸泡，再在搓衣板上极珍重地搓揉，全情投入，汗水涔涔，从不知疲倦，洗衣服时的她是快乐而满足的！
黎明时分，村外的河床边，母亲轮起的棒槌发出的“梆梆”的声响高一声，低一声，惊起河滩的鸥鹭扑棱棱地飞向远空，惊破了天边的鱼肚白，一轮红日乘机露出圆圆的脸盘。河光潋滟，一圈圈波纹在母亲手边琼浆般荡漾开，又聚拢来……清水里的衣服鲜艳逼人，母亲常对站在岸边拎篮子的我说：“有钱难买水颜色。”那时她的表情生动极了，眼神明亮，和盈盈的水波，都在流转，“水是眼波横”，不禁惊叹古人造词写意的高妙……这是乡居生活的抒情诗、写意画！原来，诗从来就不是文字写就。母亲临河浣衣一幕，一直是故乡，是母亲给我最生动的记忆……
母亲的衣服总是洗得最出色，再加上人生得美，夸衣夸人的都有典故。一辈子扎根在村小的民办教师朱老师，人厚道，老实，他的话常笨笨地讲出，但像砖头一样，一定能掷地刨个坑，讲一句，有一句，绝对到味！他看不惯村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就甩向她们一句：“打扮俏，像妖怪！玉林家的，穿麻布都漂亮！”朱老师的话，实诚到家，绝对代表当时普罗大众的集体评判。
是啊，在乡土，母亲是人们心目中一等一出挑的人，人美，活干得也好！她带着这份骄傲活得幸福肆意。
但是母亲的荣光并没有持续下去。那时，父亲在三十里外的镇上教书。每到农活忙完，母亲便带着成熟的瓜果赶来和丈夫儿女团聚。和母亲的相聚就像是个幸福的约定，从此我们的饭菜就更有滋味，衣服更温暖洁净。这个勤劳能干的女人，用她满满的爱，把我们和幸福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母亲在校园家属区里，衣服依然是洗得最鲜亮的那个！连校长夫人都夸赞她：“玉林家大姐这衣服怎么能洗得这样雪白亮眼！”她每次到来，都要规模很大的洗涮，廊檐下晒不够，她还要拉绳子晒。床单、被褥、内衣、外衣、桌布、抹布……一件件在阳光下明亮亮地闪耀，那么出色，一阵阵风过，旌旗猎猎，仿佛在诉说母亲的欢乐和骄傲。
她总说校园里那些女老师身上穿的衣服灰不溜秋，不如她洗得干净！可又说她们穿衣怎么就那样好看？连腰板都挺得直直的！偶尔她会和老师或他们的家属打麻将，母亲暗地里跟我说：“总感觉自己欠缺什么，不自在！”母亲的闪耀在土地上，离开土地，她好像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
父亲穿衣讲究，衣服经常从城里买来。母亲洗衣总要用热水加洗衣粉浸泡，而且上过身的衣服一定要及时洗。这样，父亲常为衣服掉色变形而责怪母亲。母亲却很委屈：不一直这样洗的吗？衣服不就是要洗干净吗？而且她的衣服洗的是那样好！她的尊严和骄傲受到了置疑！
父母的脾气在他们长达四十多年的婚姻里逐渐掉了个个儿。母亲早年独立能干、说一不二，父亲好像也都听她的。子女渐渐长大，父亲反而暴躁易怒，固执武断，常为家务人情和母亲争执，像个被惯坏的孩子，无理而挑剔。母亲反而愈发温和贤良，像没了脾气。
父亲有气喘病，冬天洗脚，母亲看他弯不下腰，气喘吁吁的样子，会很自然把手伸到盆里帮他洗，帮他擦。久而久之，父亲理所当然享受这一切，但丝毫没有减少平日里他对母亲的任性和挑剔！我看不过去，常暗示母亲：“你不要总那么惯着他，让他吃吃亏，他就知道珍惜你的好了！”唉，母亲总是这么执迷不悟，回头看到父亲吭哧吭哧洗脚时，她又不忍，照常伸出手去……她有她爱家人的方式！那一刻，她可以忽略自己的委屈！这和善于拿捏，习惯博弈人心的我们，好像不同！
母亲聪颖，一辈子做人也是硬气得很，她不会不懂人心经不起惯的道理。但她爱家人，习惯忍让，总是把自己摆在了最后！她脸上也常有种失落虚空，但很快一闪而过，让人难以觉察，说不清，道不明……
母亲快七十了，依然起早贪黑干家务，对洗衣，依旧乐此不疲！家人对她洗衣过频，用时、用水过多，环节繁琐委婉提出了批评，连弟弟都说母亲有点“洗衣强迫”了，但她好像已经不能改变……